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肃 魂
肃,持事振敬也。
——许慎《说文解字》
房 伟
一
春阳盯着这些战士,感到非常无奈。灰色的,瘦的像刀条般的驴子,将灰白粪蛋屙在茅厕,旁边就是几个撅着屁股的战士。脚下热气腾腾的粪便上,有缓慢爬行的蛆虫。春阳迅速用麦秸擦拭了一下,起身提起裤子,快步走开。后来传来阵阵哄笑声。战士们穿得褴褛,有的还套着女人褂子。没有办法,实在没有更多服装。拿皂角染过的灰布并不多,几个主要军事主官穿起来,士兵们就顾不上许多了。
春阳也明白,这起哄声,是嘲笑自己的软弱。他们和土匪联手,埋伏在湖里,等着日本人的巡检。春阳趴在船上,浑身发抖,甚至将指甲狠狠扣到肉里。
那几日,教导营一直在闹事。他们不服从安排,不愿被分配到元湖之外的地方。
“我们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?”一个矮壮粗黑的连长,冷冷地质问春阳。
春阳公事公办地说:“这是上级安排”。连长不信,他的眼斜斜地看着春阳,一言不发。
春阳知道,他们鄙视他这个北平的“先生”。他也讨厌他们身上的虱子,散发的臭气,用手抹鼻涕,扣烂脚丫的恶习。他们也许是战场的勇士,但绝不是真正的战士。他们是不洁的,他们饮用没煮开的湖水,有时吃生鱼,也不怕血吸虫病,更大的问题在于,他们太粗鄙,横暴。他们私下肆无忌惮地谈论小脚寡妇,说着带X字的当地土话。他们不过是农民。他们对马克思主义一无所知。
这种压抑情绪,在春阳经过战斗后,彻底爆发了。放火之后,他们和日军缠斗上了。一个少年日本兵,死死地压住他的喉咙。他腾不出手,只能用膝盖顶住日本兵的下阴。士兵惨叫着松手,他掏出随身军刺,从睾丸处捅进去,豁开了士兵的肚子。日本兵愣了一下,蠕动的肠子和鲜血从腹腔喷流而出。他仿佛不相信似的,将冒着热气的肠子捡起来闻了闻,这才浑身抽搐着死去。那些新鲜的粪便,还有鲜血,喷溅到他脸上。
连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,小声嘟哝:“读书人日弄地就是阴狠。日本鬼到地狱恐怕也会惨叫。”
只有讲课的时候,才是他的复仇时刻,这些大老粗们被新名词搞得诚惶诚恐,好似进入了土地庙却看到红脸关二爷。抗日民主政权,自由,平等,精诚团结,这些词汇飞舞着。他满意地看着那些笨嘴拙舌的杀星们。他们茫然无措的双眼,如同黑夜走散的萤火虫。他挥舞手臂,语速又急又快。他的知识就是武器。只有让他高亢尖利的嗓音,飘荡在那间挤满屁味、汗臭和武器铁锈气息的教室,他才能感到自我。他的灵魂仿佛也要飞出躯体,幻化为燃烧的火鸟,傲视这些土鸡瓦狗般的战士。
那天,杀死日本兵后,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,顺着嘴淌了出来。他不想杀人。虽然杀的是日本人和汉奸。但不知为何,每次杀人,他都有再杀人的冲动。有时回到元湖根据地,看到一只安逸的村狗,也想上前踹两脚。他常在半夜惊醒,嘴里喊着“杀”。
他哀叹自己的改变。也许他应该留在后勤单位,当一个写材料的文书,而不是去野战部队当指导员。战争是疯子的游戏,你不疯,就很难活下去。这群战士也是这样,他们也许半年前还是抱着锄头打盹的农民,可如今也杀人不眨眼。每次打完仗,他们总要唱柳琴戏,河南梆子,直到精疲力竭。那一次,部队与高家寨土匪合作,前后夹击,在元湖芦苇荡埋伏,烧了日本炮艇,活活烧死了几十个鬼子。事成后,土匪宴请大家,炖了一锅肉,八路生活艰苦,自然非常高兴,吃得格外香甜。还是他心细,看到那锅肉颜色不太对,忙问是什么。
猪肉,羊肉,还有狗汉奸的心肝。土匪头子高明堂嘻嘻地笑着。
他和八路战士都变了脸色,不少人抠着嗓子眼,吃得东西都吐了干净。该死的土匪,居然如此暴虐!这违背党的政策,也不符合人民军队的纪律要求。他望着高明堂的眼,看出了不少绿油油的贪意,好似荒野游荡的饿狼。他暗暗下决心,等赶走日本侵略者,一定要收拾了这帮混蛋。他们能吃人。他们是狼。
回到营地,大家都脸色惨绿,说不出话。这个高明堂,绰号“高黑七”,因为在家排行老七。他是元湖一带,仅次于赵嬷嬷的巨匪,却也出身大户人家。他从小丧母,被后娘养大,受尽虐待。高明堂17岁,杀死后母,落草当了匪。此人狡诈,在日伪国共之间游刃有余。春阳最恨墙头草,两面派。他们更是不清洁,是这个世界的污垢,需要被清理。
晚上,春阳又做梦了,居然是和高明堂一起吃肉,咸咸的,还带着艳红的血丝,有些土腥气,黏牙。整个晚上,他都梦见自己大块地吃肉,却不喝一口酒。
醒来的时候,春阳发觉裤裆湿漉漉的,又腥又臭。
二
“我们不去巨野。”连长又闹事了,带了十几个干部,气势汹汹。
春阳从营指导员的岗位,被临时抽调上来,担任教导营的管理工作,隶属元湖特委。面对这些从武工队、县大队、区小队抽调上来的干部,他时刻都绷着脸,不敢有一丝懈怠。他冷冷地拒绝了连长的申请。
“我们就是死,也要死在元湖。”连长梗着脖子“巨野有仇家。民国十五年,俺们元湖人到巨野打冤家,杀死了人家十几条人命,如今去了,岂不是自投罗网?”
又是私仇。春阳厌恶地看着连长。这些人根本没有将党的利益放在首位,只考虑私利。他们毕恭毕敬地对地主叫东家,毫无阶级立场。他们虽然帮助村民提水、打扫场院,却也帮助他们逃避收税。他们这次闹事,集合很多元湖籍干部,目的不过是要留在家乡。
“你如果不同意,大家肯定不答应”,连长鼓着脸,恶狠狠地冲他挥了挥拳头。
春阳盯着那张黝黑蛮横的脸,不知为何,心里居然涌动出一股乖戾的冲动。他想要用牙齿和指甲撕碎这张臭脸,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脸的,肉色的骷髅,眼球吊在眼眶之外,没有上唇的黄牙,显现出肿烂的牙龈,想必是极过瘾的。
春阳使劲压抑住戾气,努力地挤出微笑。他感觉五脏六腑有股绿色气息翻涌上来,来势汹汹地蹿到喉咙,又被他生生地打压下去。他向连长解释组织纪律,组织原则和这次分配上级的具体要求。
“别弄这套驴日的词词!”连长猛地推开他,凶暴地撸起袖管,喋喋不休地摆起战功。
“连长同志,注意你的语言。这是危害抗战,如果不注意,将堕落到汉奸托派的地步!”春阳不再客气,语气冰冷地怕人。
连长愣了,继而破口大骂:“老子要留家乡,骂几句娘,就成了汉奸?去球托派!什么狗x东西?老子还就是托派了,小白脸子能把俺咋整?日死俺先人?”
春阳没有生气,他竟然心满意足地笑了,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感激。没有仗打的日子难熬。连长承认是托派,正好可以整肃教导营纪律。
连长看到春阳野狼般贪婪的神色,也吓了一跳,挠了挠脑袋,呐呐地说:“啥狗屁托,俺都不知道是干啥的,跟俺啥关系.......”
“连长同志”春阳笑着说“我们夏季有事做了。”
三
黑一直不明白,父亲为何从不讲战争。他从小就喜欢听故事,尤其喜欢听抗日打鬼子的事。他听说父亲是队伍上的,当年犯过错误,要不然现在早就是大官了。但父亲只是元湖的普通渔民,除了沉默寡言,性情怪癖外,他似乎看不出有啥威风,既没有驳壳枪,也没有缴获的日本军刀。黑总是趁父亲不在家,偷偷地翻看父亲藏在柜子里的东西,有个伤残军人退伍证,几个弹壳,最显眼的,则是几块亮晶晶的骨头,也不知干什么用,来自什么地方。
那天,父亲刚打渔回来。黑在家,炖了鲢鱼,炒了扁豆。父亲靠好渔网,疲惫地坐在凳子上,默默地抽着管旱烟。父亲抽旱烟,都是临沂一带自产的烟叶,捏碎了,填在烟锅,浓烟却并不从鼻子顽皮地钻出,却像被关在了身体里。父亲闭着嘴,鼻翼扇动,那烟就不见出来,当黑有些丧气的时候,烟才徐徐地从鼻孔和父亲的嘴缝溜出来。黑感到那些烟,仿佛地狱涌动的魔影,就这样缠绕着父亲,长长的手指,长满黑色的指甲,那些指甲划过父亲被阳光晒的粗红的皮肤,发出“吱吱”的叫喊,仿佛要抓出血。父亲就一点点地沉没在黑气里了。
从县城里传来的消息,抗美援朝开始了,让大家踊跃支援。村里好几个年轻人戴大红花走了,水上打渔的船家也出了好几个兵,说是打美国佬。父亲并不喜欢,震天的锣鼓,他充耳不闻,只把网撒得更远了。黑不晓得美国佬,只知道参军的家里,都补了一百斤小米,家里有啥事,都有干部帮忙。
“爹,你不中意当兵?”黑实在忍不住,问了父亲。
父亲没有表情,只是把网拖出来,没啥鱼,只有挂在网上的几只小湖虾,在亮晶晶的网眼上绝望地挣扎着。阳光下,虾的身体透明,所有脏器都一点点蠕动着。父亲眯着眼,看着那些虾,伸手摘下几个,丢在湖中。
“那都是命。命这东西,没了,就没了。”父亲把网挂好,不再言语。
黑不明白,却有些眼馋那虾。好好的虾子,放在锅里,用油炸过,正好下饭。
四
红那天在雨水中看到了春阳。七月的雨,小孩儿的眼,说来就来,雨水一股股地,时断时续,又重又湿,浇得的人心里粘糊糊的。红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渔网。天气闷热,鬼子不来,难得喘口气,正好下网捞鱼,改善同志们的生活。
红抬起头,看到春阳的军帽边缘有一圈水渍,泛着点盐碱花。水汽氤氲,那咸渍渍的味道,从雨水中冒出来,熏得红睁不开眼。
“春阳哥,啥事”红问。多年过去了,红依然记得春阳兴奋的脸色,仿佛溺入酒缸的狼,又醉又狠。
“我们抓托派了。”春阳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红懵懵懂懂地,看到五花大绑的连长,被押进教导营库房。连长大声咒骂,说了春阳很多坏话,并问候了春阳家里所有的女性。
“连长犯了啥事?”红又问。
春阳厌恶地嗅了嗅鼻子,掏出块干净手绢,擦着鼻子说,他不干净,需要清洁。
“不干净就洗,干啥捆起来?”红很不解。
春阳有点不耐烦,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,这里不干净。他是汉奸托派。
汉奸的意思,红懂得,但托派是啥,他就不知道了。
春阳说:“托派就是汉奸。这些人认为,中国不应该搞革命,不应该抗日,而是应该在资产阶级领导下,搞二次革命,继续革命,这样才能首先推翻封建主义,而不是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。他们的头目是大坏蛋托洛斯基,托洛茨基分子,用斯大林的话说,就是一伙无原则的和无思想的暗害者、破坏者、侦探间谍、杀人凶手的匪帮,是受外国侦探机关雇佣而活动的无产阶级死敌的匪帮,我们要肃清这些残渣,世界才能变清明……”
红有些眩晕,他喘息着说:“春阳哥,讲慢点,我脑子疼。”
春阳不再搭理红,径直走入了关押连长的库房。红在牢房外面继续编网。网眼编得有大有小,网线韧韧的,竟不小心将红的手割开了口子,红恍惚然间竟不觉得,他只是想,春阳今天有些古怪,好像中了阴煞。元湖这地方风水凶,虽然水草肥美,盛产鱼虾,但每年都有到这里寻死的。老人们传说,鱼虾都是鬼魂所化。这湖生出一条暗道,直通地府忘川极阴寒之水,凡常年在这水上讨生活,人都要沾染戾气和鬼气,严重的,还要被水鬼喷阴煞,那阳寿就尽了。
连长脾气暴虐,但红却听着连长的咒骂声变成了哀嚎,继而变成了婉转的哭泣,嘟嘟哝哝的自言自语,莫名的叹息,直到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连续几天,红无心捉鱼,不断有人被捉到库房,但却没见到有人好好地走出来。春阳也没出来,只让人把饭菜端到营房。红实在忍不住好奇心,去营房门口张望,却被春阳看到了,一把扯了进来。
血腥味。红被春阳身上浓厚如酒的血腥气吓住了。春阳的眼熬得血肿,他拉着红,去看千奇百怪的“人”。红低着头,耳边全是春阳喋喋不休的话,断断续续的,红想逃出营房,但那些话像飞蝇般,咬开他的耳朵,钻进他的脑袋:
“星星之火”,放火烧他全身的毛,浑毛猪,全身白亮亮,彻底干净啦。
“批评与自我批评”,用开花毛竹,让他们互相鞭打,再自己打自己,整肃灵魂。
“反对自由主义”,拿一把枣堵住他的屁眼,给他喂玉米,几天不屙,活活爆肠。这个狗日的排长整天到老百姓家勾引女娃,活该如此。
“统一战线”,这俩人从前在伪军混过,将他们的嘴缝在一起,饿死狗汉奸!
红几乎软在地上。他挣脱春阳的手掌,想逃出去,兀地却被只手扯住臂膀。红转身,发现一只面目血肉模糊的“鬼”。鬼的脸被扯下来,嘴角嘟哝着,讲不清楚话。青绿的筋膜不断抽动着,红白相间的眼球吊在外面,还骨碌碌地转着,像两只灵活的糖球。
红的脸变白了,流着冷汗。白脸的红,怎么看都那么滑稽。春阳轻蔑地把他踢出营房,严肃地说,这叫洗心革面,盐水灌到肚子里,再把脸皮割下来,连长同志才能重新做人。
五
长大后,黑跟着父亲捡骨。他常想,也许父亲是好人。好人话少。话多的人,都存着太多心思。黑口拙,也常吃伶俐人的亏。时间长了,黑也学着父亲,躲得远起。
做为渔人,黑常收到家属央告,让他帮着捡活骨。刚死在湖里的人,被称为“活骨”。多半是半夜投湖,夜深人静,没人发现,悄无声息地走了。等家人察觉失踪,多会求黑到湖里捞人。也多半会捞到。湖里的鱼虾都有魂咧,多半会把那人托出来,浮在荷花间,男体朝上,女体向下,那些附着魂的鱼虾,不忍看那狼狈,也为后来者多些体面。常是黑撑着篙,船未到湖心,就见到死体,周围有一圈圈鱼虾护卫,乍一看,像圈游动的彩色花边。
发现了死体,黑熟练地拿绳圈套住,拉上船,先戴口巾,用烈酒洗手,喷尸,再和家属将死体抬到岸边烧,剩下的骨头,也同样捣碎,装在陶罐,埋在蓖麻地。按规矩,元湖死的人,属凶死,不能土葬,不能入祖坟,只能聚于蓖麻地下,祛除戾气。
在为父亲捡活骨后,他才明白,父亲为何这么多年,一直带着自己去捡骨,他其实是在为后事做准备。黑上过高小,父亲在家,没事也教他点阴阳术,奇门遁甲,也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。但父亲从不允许黑在村里出头露脸。村里几次想让黑当会计,都被谢绝了。时间久了,黑上进的心也就淡了。
父亲死后,他还是按部就班地打鱼,捡骨,却不娶妻生子。他觉得自己身上阴气重。按照古书说法,元湖虽美,但为阴穴大凶之地,实为无极晕所在,可通阴间,沟通生死。元湖旁有个刑场,这一带执行死刑,常在那里,枪声“啪啪”地传来,惊起湖面的鱼,“噗”地跃出水,划出漂亮痕迹,然后摆着尾巴落下。
鱼儿怕死呢。黑抽着旱烟,呵呵地乐着,从人变鱼,都死过一次,还有啥可怕?
黑的记忆里,最怕的应是儿时看高黑七被枪毙的情景。那天也下着小雨。父亲不让黑去看,说这是大恶人,死时必怨气冲天,小孩子怕冲了魂。黑点头应下,却悄悄地和伙伴们溜出家,跟着一群人疯跑。他并没有看到高黑七,那天人太多,雨不大,但湿热又滑腻,黑那时个子还矮,只在外面垫着脚听。人声嘈杂,也没听到枪响,围观人群又“轰”地散去了,几个抱着枪,穿民兵训练服的汉子,面无表情地赶人。
大家散了,黑才挤过去,看到一个穿灰布短衫的高壮老妪,正蹲在一个俯趴在地上的尸首面前,双肩不断抖动着。黑觉得惨。高黑七是惯匪,年纪也已半百,这老妪说不定是他的原配吧,这个时候,难得还有人给他收尸。
黑站在老妪的身后,挠挠头,正想离去,却发现老妪转过脸来,目光茫然,并无悲戚之色。她手中端着个青瓷碗,碗里似乎有红白相间之物。阴沉天空下,老妪径直呆立,湿热的风吹过半黑半白的发髻,不时有雨点舔在碗边,啪嗒,啪嗒,然后顺着碗边,溜入那坨东西里,好似恶魔的口水。
黑跌坐在地上,这女人若不是高黑七的仇家,就是来寻药引子的。碗里浆浆的,应是黑七的脑。黑这才发现,高黑七双手反背捆着,插着亡命牌,后脑却被子弹炸了个洞,又被挖了脑浆,空荡荡地,仿佛被摘去了果肉的椰子壳。
走啦,走啦,民兵架起黑。黑的心抖抖的,还是顺从地爬起,手上却沾了不少带血浆的泥。他赶紧擦手,却怎么也弄不掉那些血腥味。
猛地抬头,却发现民兵把高黑七的脸翻转过来,竟是满脸幸福满足的样子。黑不理解,脑壳被崩开,脑浆让老太太当豆腐脑给弄走了,他咋还这个表情?
这也许是个谜。黑在地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“白”字,想是和这人有仇。但有仇怎么还会死得如此安逸?
六
春阳失踪了。他是在被押解到师部的路上逃脱的,从此不知所终。
领导大为震怒。据调查,春阳曾在北平读书,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,被捕入狱,后被放出,在报纸登载“脱离共产”声明。二年后,他来到根据地,以假履历入职。根据地缺干部,此人文化水平不错,善于言辞,谁知竟搞起这么多腥风血雨。
红知道,其实春阳并不是失踪,而是死在日本人手中。也许,他是最后见到春阳的人。杀过几百人,元湖的水都有些腥臭,漂浮的散尸,不断吸引鱼虾来啄食。因是托派分子,也不敢有人捡活骨,就任凭尸体一点点地腐烂,消散。老人们都哀叹,元湖又多了数百冤魂。不过今年元湖的鱼虾和水生的菱角、莲藕应该格外肥壮了。
红看着肥白活泼得有些疯狂的鱼虾,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,连鱼也懒得捕了,就在村外的一个有荫凉的大柳树下,擦拭他那把铜号。杀人太多,部队正常操练也都停滞下来,不少人逃亡到日军和国军那里,还有些人暗中写信串联,要把消息传递到总部,尽快结束不正常状态。没想到的是,上级的反应很快,几个大领导火速赶到元湖,制止了屠杀,就地宣布逮捕了春阳和帮着整肃的白书记、蓝团长。真是大快人心!白书记被降职,蓝团长投降了日军,策反士兵,出卖情报,给根据地造成巨大损失,也被锄奸队割了脑袋。但红怎么也高兴不起来,很多人死了,活着的也被春阳整得失魂落魄,如行尸走肉,听上级的意思,还要甄别,意思是整肃是对的,但错在“扩大化”。
红也在甄别范围。他不过是个小小司号员,不是重要干部,所以很快就放了出来,但需要写检查。红正在擦号,突然发现树丛里有人影不断晃动,仔细看去,却是春阳,衣服破烂不堪,头皮上还粘着血迹。
春阳部长?红惊呆了,又改口说,春阳哥,你咋到这里了?
春阳占领特委后,被封为组织部长。春阳笑了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虽然狼狈,却不见颓唐的意思。
他坚定地对红说:“他们说我是叛徒,日本特务,杀人恶魔。我要证明给他们看。我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,一个志矢不渝的抗日英雄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红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我要去打鬼子的炮楼。”春阳拍了拍随身带的包袱,里面鼓鼓的,春阳解开给红看,里面有手榴弹,短枪,子弹,还有两捆炸药。
“你会死的。”红有些担心。
“我早该死了。”春阳叹息了一声,眼里闪过迷茫,不过又很快振作了。他说:“我不过是想让队伍更加纯洁,更有力量,谁知后来竟越搞人越多。也许,大家都有问题,也包括我。我要净化自己的灵魂,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我的清白和忠贞。”
红还想说些什么,春阳摆摆手,最后说:“我的计划,都和白书记说了。他会向领导解释。”很快,他又消失在树丛。后来,红听说有人单枪匹马地炸了汤头日军据点,只可惜日本人早跑开了,没死几个人。红猜想,那应是春阳。但没有人证实这一点。上级对此事沉默不语,后来只说是爱国青年所为。红也不敢汇报给领导,怕说不清楚。
很多天后,他曾到汤头据点,那里已是一片废墟。红慢慢地捡骨,不少都炸成碎肢,也不知是日本人,伪军,还是春阳的。红把那些骨一起捣碎,埋在了蓖麻地。其中有一块头盖骨,又亮又硬,红觉得该是春阳的,就留起做了纪念。
红只是不明白,春阳既然逃了,就该远走他乡,隐姓埋名,干啥非要送死?
七
春阳的梦里总出现一片风雪。
这雪让睡梦中的他无比幸福。那不是中国的雪,而是俄罗斯的风雪,寒冷严峻,冷酷无情,但又纯洁坚定,富于战斗激情。他讨厌中国华东地区温暖湿润的气候,这让人滋生腐败、妥协与淫乱。在北平,他就通过地下党组织,看过俄文版《论十月革命与共产党人的策略》、《论联共布党内的右倾》等斯大林著作。春阳认为,中国对日抵抗的软弱,恰在于缺乏斯大林这种铁腕力量与决心。
党的政策和斗志都是好的,但同志们普遍文化水平低,觉悟差,他们像“被堆在袋子里的马铃薯”,有时他们也勇悍不怕死,但那不过是暴戾扭曲的农民心理与盲动轻掷的愚蠢。他们需要被“改正”与“清洁”。
春阳的计划是以元湖为试验区,搞自下而上的革命运动,发动普通战士和人民,共同斗争有特权思想的领导。他首先想占领元湖特委机关,没想到,计划出奇顺利。特委白书记和蓝团长,听到他称奉上级命令来肃反,居然没细问,就同意派兵支持他的工作,并升任他为特委组织部长。他首先整肃的是那些来自敌占区的青年。这些人都很可疑,即便不是汉奸特务,也深受小资产阶级思想影响,需要教育和引导。接着,他把目光投向那些居功自傲的老干部。这些人官僚气息严重,当官做老爷,有的已忘记了为党和人民工作的初衷。
不知为何,整肃命令得到主要领导支持,春阳并未感到高兴,汉奸和破坏分子越来越多,让他忧心忡忡。他感到惊讶与气愤,大部分被抓的人,只要严刑拷打,总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。有的在战场上偷偷溜走过,有的和日本人做过小生意,还有的偷看过女人洗澡。他喜欢被审讯的家伙,瘫软在他面前,完全崩溃的样子。有的人又哭又唱,有的甚至大小便失禁,当然,也有硬骨头,他曾被当面吐过口水,也有人宁死不承认是托派。
不久,白书记和蓝团长也加入审讯行列。他们将妇女部长,当地县委书记,敌工部主任等机关领导,还有前线野战部队的可疑分子,都抓捕过来。当人数超过百人,当可疑分子被一排排地枪杀在元湖岸边,听到沉闷暗哑,又接连不断的枪声,春阳终于认识到情况有些不妙。现在人人自危,为了自保,只能不断攀扯别人,而被攀扯的人,也只能通过反咬别人才能求生。蓝团长曾追求过来自南京的,后勤医院的青同志,如今他亲手用马刀将她劈成了几块。他们还用子弹刮肋骨,香火烧乳房,琴弦吊手腕,手段和花样是越来越多了。
临刑前,很多人还在高唱《国际歌》,这让行刑的战士也感到不解。一个被他判处死刑的老八路,平静地对他说,我马上要死了,我是冤枉的,而你将不得好死。话刚说完,他就被人用铁棒活活地敲碎了脑壳,血红的脑浆溅了春阳一脸。
春阳暗暗有些怀疑,特别是两个主要领导的做法,但形势发展却不容他多想。当他被捕入禁闭室,很多人高兴地哭了,也有人从那间简易的牢房走过,声称要活剐了他。但他不后悔,他是为革命清洁队伍。不过后来是被误导,有些扩大化了。按照春阳原本的意思,杀上几十个就可以了,足以震慑全局,再和日本血拼上几次,一只百战雄狮就建立起来了,但春阳永远没有机会去实践这个梦想了。
他的梦中,漫天的风雪,除了斯大林同志坚定的身影外,竟还有无数茫然矗立的鬼魂。他们都是死在整肃中的家伙。现在他们在默默地等着春阳,等着他变得和他们一样,这样就有机会反攻倒算了。不知为何,春阳竟然感到了莫名恐慌。
托派思想是存在的。春阳反对那些不谈思想,只知道打仗的干部。他们打日本,有时却不打伪军,作战勇猛,也骄横无比。整天盘算着多打粮食多种地,也不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,而是一群算账的。想想斯大林同志吧!他的监禁流放生涯像是一部史诗。他在在西伯利亚风雪弥漫的夜晚沉思,他激情澎湃地在巴士姆的铜墙铁壁间演讲,他在新乌达村的荒野孤独地吟唱。斯大林同志需要的是清洁严肃的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。
春阳在夜晚靠近炮楼。他的计划并非盲目送死。他化妆成了一个拉湖鱼的车夫,拉着辆翻毛子马,就说是附近村里的保长让他给皇军送给养的。他早准备好了,的确有这么个村子的保长要给日军送东西,不过却被他拦截了下来。只要靠近了炮楼,就拉响炸药,如果运气好,他还真不一定被炸死。死不成,就继续杀鬼子。
他想着,心里慢慢安定了,动作也越来越沉稳,看着像极了车夫。哪知他刚接近炮楼口,还没等他开口,岗楼上的两个大探照灯就打开了,雪白的灯照的他有点眼花。他擦擦眼,就看到岗楼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,而居中站着的,居然是高明堂这个大土匪。高明堂拎着驳壳枪,冷冷地看着他笑,好像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。
这是怎么回事儿?春阳有些糊涂。日本人怎么会他刚来就识破了他?高明堂怎么在这里?高和日本人是什么关系?
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些问题,成片子弹飞了过来,他毫不犹豫地拉响了炸药。炸药一点都不疼,它是一窝温暖的蜂,点点地扎在身上,慢慢地扩散开来,人就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风雪。他似乎要被自己感动了。人生不过一死,难得的是死得其所。此刻斯大林同志在空中对他微笑。斯大林从容自信,他最终会和中国革命者一起击败日本侵略者,还有那些无耻托派分子——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犹大们。无论这些失败者如何诅咒,真正的革命者都将变成风雪中一片片漂亮羽毛,飞入圣者光荣的天堂……
八
最近骨头少了。黑感到有些心慌。他的腿也越来越沉,好像橡木沉在泥沼,一开始是挣扎,然后就是被慢慢地浸入寒冷与荒凉。黑有时半夜会爬起来,慢慢地揉着腿。他的耳畔是湖水“哗哗”作响的声音,还有就是骨头在水里跳舞时的叫喊。这些骨头们,这些夜晚精灵的大军,长长短短,胖胖瘦瘦,就在精黄的月亮下,兴奋地上下晃动,左右摇摆,甚至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鸣叫,好似散落了一地的金器,充满了莫名诱惑。
黑听见了,骨在呼唤他。他的日子也快到了。
那年的七月十五,天非常阴沉,晚上没有月亮,也没有星光。黑还是坚持到湖边捡死骨。但他已不能再潜下湖去捞了,只能坐着小筏子,划进芦苇丛。在那弥漫着水汽的湖面,雾气长了出来,越来越浓,视线都有些不清晰了。他用爬杆梳了好几遍,居然毫无所获,骨们都滑溜溜地躲着他,看他的难堪,不来和他亲近。
忽地刮过了一阵风,雾气散了些,黑发现靠近岸边的地方,有人在烧纸钱。他也顾不上捡骨了,慌忙划过去,发现岸边有一个强壮高大的老妪正在将纸钱投入火盆。纸钱从白变红,又燃着热泪,飞溅地逃出去,成为湖面上点点的星光。
一个面无表情的老者,正端坐在轮椅上,肃穆地看着苍茫的湖水。
不知为何,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,好像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从胸腔里强行带走。他一趔趄,从小筏子上跌落到了湖里。黑在水里挣扎了几下,就不再反抗了。反正这都是迟早的事。水是软的,死过去,骨总会留下来,总有人会捡到他的。
这样想着,黑的心就安定了,他缓缓地沉到湖心,突然看到一片光亮,无数的亡灵来迎接他了。有拖着辫子的清朝官吏,穿袍子的书生,带红头巾的农民,还有日本军人,八路,国军,还有数不清不知从何而来的亡灵。它们都是黑的兄弟姐妹。
他也看到了父亲,正抽着旱烟,静静地擦着一把闪亮的军号。
作者简介 房伟,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,文学博士,教授,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,中国作协会员,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,曾于《文学评论》、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》等发表文艺理论、批评及诗歌、小说计200余万字,曾被《新华文摘》、《人大复印资料》、《小说月报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刊物转载,有学术著作《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—王小波传》(三联书店)等6部,有长篇小说《英雄时代》、诗集《仰望月光的石头》等,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,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,刘勰文艺理论奖,叶圣陶文学奖等,曾独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,省部级社科项目3项,台湾东吴大学访问学者,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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